（十一）
不过，热闹却混乱的环境并没有成功阻止少年头脑的思考。似乎连我都看出来了，这眼前的成人社会，已经全体陷入了对命运的自惭和顺服当中，当然也包括我的父母在内。渐渐地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，变得微妙、复杂和谨慎。没有任何事是坚固可靠的。意外随时都可能发生。有许多雷区要小心避免。那折磨了我父亲一辈子的梦魇，偷偷地进入了我的睡梦。学校里的革命气氛越来越浓。表格里“家庭成分”一栏越来越成为千钧重负压在我少年的心头。原来我填写的 “革命干部”被告知是不正统的，因为没有这样的类别。我没有勇气与父亲商量这件事情，当然是不愿意去刺激他的心头 的伤痛。后来我听从了母亲的偷偷的告诫，将家庭成分一栏，统统填成了母亲的家庭成分“小手工业”，没有跟着父亲的成分填。我明白，这样的举动属于欺骗，但也顾不上这许多了，只求没有人与我较真。从小学到中学，我就这样一路太平地混过来，而且还一直当了学校里的学生干部。我也因此避免了魔力标签带给我的应得的歧视。
但是，我承认，这残酷的黑色幽默给我的少年时代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压力。这是我内心深藏不露的隐秘，我从来没有向父亲透露过。我凭着儿子的直觉感知到，父亲的肩上始终背负着这座沉重的大山，在人格上只能屈辱地低着头、弯着腰做人。我呢，作为儿子，从10 岁到 20 岁，在阴影里，不动声色，内在精神却老气横秋，少年人的英姿豪气离我而去。在潜意识里，我觉得自己在心灵上疏远、甚至背叛了我的父亲。我未成年的心灵上，印上了自怜、猥琐甚至背叛的烙印。我像所有的大人一样，提前活在与我的年龄不相称的阴暗的狡诈里。
写到这里，还有一个小故事在我的记忆里浮现。一次我带着两位弟弟去食堂打开水。不知怎的，弟弟的热水瓶被人不小心打碎了。回家后父亲为此不同寻常地大发雷霆，甚至让我们三人在领袖像前罚站。当然不是因为一个热水瓶的损失让他大动肝火，而是他想借这件事情，教训我们，不要甘心做一个唯唯诺诺、逆来顺受的懦夫，要有堂堂正正的男子血气，要有勇气和能力保护自己不受恶人的欺负。现在回想起来，这是一个多么扭曲的场面啊。一个暴怒的父亲，三个惊慌失措的儿子，在伟人的像前，一个破碎的热水瓶，如此奇怪的图画，正是那个扭曲的时代的写照。当时的父亲，离开当年那个闹学潮的学生领袖，已经有二十多年的时间了。无情的岁月磨平了他的锐气。然而，他的三个儿子正在长大成人。他多么希望看见，在他的儿子身上，仍然流淌着勇敢正直的血液啊！